採訪撰文/吳孟倫
攝影/林昶志
民國76年創立文利營造,張文利師承岳父,專注古蹟修復已經三十六年。身著黑衣、卡其褲,頭戴安全帽,他說,在工地穿梭就得不怕髒。張文利是做古蹟修復的人,有著惜物的眼光,日復一日為了破損的建物而弄髒雙手,務實地修復,「看到破破爛爛的東西會心疼,直到把它修復完成,看了有成就感。那時候有沒有賺錢已經不那麼重要。這份工作做久了,也有一份責任在。」
價值的守護者
張文利參與的第一個古蹟修復工程,是高雄英國領事館,早期也曾修過砲臺、墓園、廟宇、三合院。民國88年九二一大地震發生,古蹟修復產業發生變革,「當時倒了很多古蹟,也是因為這樣逐漸有查核制度,把有價值的有形文化資產、歷史建物保留下來。」
總是逐古蹟而居的張文利,因承接桃園文化局的大量工作委託,在桃園一待就是八年。經手多項古蹟修復,包括:中壢聖蹟亭、國定古蹟大溪李騰芳古宅、大溪簡氏古厝,以及近期正在進行的八德呂達川祀堂修復工程。
秉持古蹟修復的技藝與原則:按照原貌復原。張文利以必須抓緊時間施作的吊梁工法,保留百年歷史的屋脊;駕車探訪臺灣各地的廢棄建地,只為尋找一塊與歷史建物相似的磚;進行廟宇中脊彩繪修復時,也得反覆思量施作之處如何不顯突兀。
古蹟修復是得慢磨、耐熬的工作,他坦言自己是耿直做事的人,從事古蹟修復一開始是為了生活,做久了才開始產生興趣與使命。過去曾發生建商將有價值的建物草草打掉的憾事,張文利同為建商,希望自己能以文史工作者的精神面對自己經手的每一處建物。
「如果這個東西有價值存在,我們就要趕快往上報,我們從事古蹟修復以來非常重視這一塊。如果我就按合約把可能有價值的建築物打掉,打掉就沒了。必須要請文資委員來看有沒有保留的價值。」凌亂的施工現場,斷垣殘壁間,張文利因為惜物,而有了一雙能看見寶藏的眼睛。
文化的傳承者
工地旁臨時用鐵皮貨櫃搭建而成的,是張文利與助理的辦公室。簡單擺幾張桌子,放一臺電腦,工地安全帽散落各處,成了最機動的工作場域。訪談期間,電話響個不停,助理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張文利回頭看助理一眼,開了話題,「我的助理是臺灣藝術大學古蹟系的,跟了我十年。以前我岳父帶我,現在我帶他。要從事古蹟修復的話,要像我們一樣,有興趣,把文化傳承下去。而不只是為了賺錢。」
古蹟修復作為一項傳統技藝,如今也面臨年輕人才缺乏的斷層問題。張文利深知培育人才、文化傳承的必要,但他以自己的經驗出發,明白要把這份工作做好、保持熱忱,培養孩子的興趣或許是更根本的解方。「像是古蹟修復完成後,文化局會安排古蹟巡禮讓學生參觀。我認為從根本做起啦,讓小朋友從小就接觸臺灣文化、傳統技藝,讓他們產生興趣。以後想從事古蹟修復的人才或許會多一些。一千個小朋友裡面,如果有十個、二十個希望長大從事古蹟修復, 那文化就會傳下去。」
此外,古蹟修復為了保有歷史性與真實性,匠師們在其中扮演了關鍵角色。因應古蹟、歷史建築的修復需求,得懂得將專精瓦作、脊作、剪黏、泥作、彩繪、石材、與木作等不同領域的匠師們聚集,一同施作。
正因古蹟修復的領域涉及大量的傳統技藝與工法,張文利直言以口述紀實或舉辦座談會的方式也無法完整地將技藝傳承下去,「我們長期合作的師傅們,技術也都是從老師傅們那裡學來的。我認為工法必須靠傳承,需要有人實際帶領才有辦法,因為我們這個工作是有技術性的。不是說讀個古蹟碩士出來就可以獨當一面,還是要來現場了解現況,來看,來學。有些看不到的、聽不到的地方,要親身到現場去體驗。」
文化、傳承、生活、品行……眼睛無法看見的珍貴物事,耳朵無法聽見的藝師精神,皆藏在施作技藝的工地現場。
「一千個小朋友裡面,如果有十個、二十個希望長大從事古蹟修復, 那文化就會傳下去。」
勤奮的勞動者
在成為一位價值的守護者、文化的傳承者之前,張文利以一位勤奮的勞動者姿態,日復一日地勞動,過著常民生活。
在別人喊他張老闆以前,他也曾是為了養家而奔波,肩上扛著經濟擔子的父親。他因此能深刻同理,給予專業匠師相應的薪資、讓工人們有穩定工期能施作的重要性。「八年前古蹟修復這個領域沒什麼工作可以做,標來的案子到最後都是賠錢。但是我們身邊一個匠師就代表著一個家庭,就算賠錢我們也要顧他們的家庭啊,案子還是得標起來讓師傅有工作做。」張文利的溫柔同理,讓他與跟在身邊的匠師們建立起了如同家人般的深厚信賴關係。
八年前產業不景氣,如今古蹟修復的案子多了起來,在這個時代當口如何留住現有人才也是使得傳統產業能繼續發展的重要因素。張文利點出,雖然目前有機制讓匠師們透過考試與累積年資,成為文資局名冊在列的匠師,因而得到保障薪資,但薪資仍不夠理想,「要留住人才的話應該把匠師薪資提高。有些人願意做、有熱情,但薪資不到位,生活也過不下去啊。」
他是務實的人,他是明白生活刻苦的人,因而能坦然且誠實地面對自己。從事古蹟修復的起點,於張文利而言沒有遠大抱負,他只是日復一日地弄髒雙手,走進工地辛勤勞動,解決來到面前的挑戰。時間長了,古蹟修復竟也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是日常亦是無法割捨的責任。「現在要退休也退不下去,我就是很喜歡,把一件事情做好、修好的感覺,我很喜歡那份成就感。看到別人開心的笑容,我就覺會得很安慰。我可能會一直做到不能做,再退休吧!」
採訪結束,張文利又匆匆戴起安全帽在工地裡穿梭,如此尋常的畫面如數十個年頭的疊加顯影──黑衣卡其褲,不怕髒的身影,三十六年來始終如一地於臺灣各地的施工現場,來回穿梭。